这一夜嬿婉辗转难眠。
晚间宫中派人宣读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已故礼部侍郎之女苏氏,德昭淑惠,秉性纯和,著封为正六品贵人。”
不过是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将她的一生订死在皇宫中。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仍然会觉得惶恐不安。
她读过“有不见者,三十六年”,也读过“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她害怕她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就在冰冷的宫廷中蹉跎而过,害怕少女最敏感纤细的那些心思都变成她一个人的孤芳自赏。
她更害怕的是深宫中的刀光剑影,步步为营。自古以来,从宫廷中流传出来的阴谋故事便层出不穷,她恐惧某一日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某一个故事中。
可是君无戏言,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然而此夜闭不上的眼睛还不止她这一双。
皇宫,永寿宫里,居于此殿的淑妃靠在引枕上,手指捏着鼻梁:“今日真是累得慌。红珠,来给我捏捏肩。”
俊俏的侍女应声而来,她常年在淑妃身边服侍,手艺精湛。她刚上手,淑妃便觉放松了不少。
红珠道:“主子别嫌累,陛下让您操办选秀之事是看重您,多少人做梦都想要这劳累的机会还得不着呢。”
因为皇后病着,这次选秀正是由淑妃一手打理的。
淑妃假意拍她一下,嗔道:“小丫头口齿倒是伶俐,会说好话哄我开心了。”她叹口气,“陛下自然是看重我。可我不过是做个苦力罢了,我哪有做的了一点主?”
傍晚时,她去了一趟太后的慈宁宫。
“见过太后。”淑妃恭恭敬敬地在太后行礼。
太后忙叫身旁的冯姑姑扶她起来,又赐坐赐茶。
待淑妃坐定,太后便问:“今日是选秀的日子,淑妃应是忙了一日了吧?怎么不赶紧回去歇着?到底身子要紧。”
淑妃果然略有些疲态,不过仍是礼仪周全,端庄大方。她温顺道:“妾身第一次操办选秀这样的大事,生怕出了疏漏,所以大胆来叨扰太后,请太后指点一二。”
太后闻言,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却道:“哀家也是闲了多年,手早就生了,年纪也大了,比你们年轻,有心力,还能指点你什么?”她顿了顿,又道:“罢了,也不好叫你白走这一遭。你且说说,今日选了几个秀女?”
“一共选了五个。”
太后皱皱眉,有些不满:“这回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怎么才选了五个?淑妃你也不劝劝皇上!”
淑妃连忙站起,战战兢兢道:“妾身有错,请太后责罚。”
太后见她这副样子,反而笑了,温和道:“快坐下,哀家罚你做什么?皇帝不好女色,哀家是知道的,否则宫里也不会只你们这几个人了。况且,你为了选秀之事日夜操劳,是有功之臣,哀家该赏你才是。”
淑妃谦虚道:“妾身才干平平,不足太后十分之一。能为陛下操办选秀,是臣妾的荣幸,安敢奢求赏赐?”
两人又寒暄几句,淑妃便从侍女手中取过一张烫金大红的单子,亲自奉上,道:“这是今年五个秀女的名单,请太后阅览。”
单子上第一个名字便是“威武侯叶慎之女叶初晴”,正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太后一见便眉开眼笑,却并无意外之色,只道:“初晴这丫头活泼,日后你要好好教教她规矩。不过,人后你也不要太拘束了她。”
淑妃亦笑道:“从前太后总说思念叶小姐,想把她接到宫里来,这回好了,叶小姐可以在宫里长长久久地陪着太后了。”
太后笑得越发灿烂,又接着看下去。第二个名字是“礼部侍郎苏远之女苏嬿婉”。
太后思索片刻,问道:“礼部侍郎是三品,在朝中也算是一号人物,怎么哀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淑妃道:“礼部侍郎是朝廷追赠的官职,苏远原任杭州知州,是在任上劳累死的,先帝念他为国为民,赤胆忠心,便赠了个三品官职。”
太后流露出钦佩和怜惜的神色:“这么说苏嬿婉还是忠良之后?”又叮嘱淑妃,“这孩子可怜,入宫后你多多关照她些,莫要叫人因为她无依无靠欺负了她去。”
淑妃称是,踌躇片刻,又道:“苏远之妻薛氏,是承恩侯薛达之妹。”
太后笑中带怒:“原来是皇后的表妹!”正欲发作,又念及淑妃在侧,便将一股忿忿之气压下,继续和淑妃议论起秀女名单来。
说完秀女,太后又叮嘱淑妃早日将新晋宫妃的位份和居住的宫室拟好,订下新人入宫的日子。待到一一说完,戌时的梆子声已经敲响,淑妃又与太后寒暄几句,便要辞去。
太后也不多留她,只命冯姑姑捧出一只錾金龙纹的精致小盒,太后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取出,原来是一把青玉雕云蝠万寿如意。
太后抚摸玉如意身上精致的雕纹,目光似有深意:“哀家年轻的时候睡得不好,先帝便赐我这柄如意安枕。如今哀家夜夜睡得安稳,再也不需要这把如意了,今日,哀家便把它赐给你吧。”
淑妃千恩万谢地受了,太后便命冯姑姑送淑妃回宫。把淑妃送出慈宁宫的大门,冯姑姑方折身返回。
回来时见太后拿着那张大红名单,面色愠怒,冯姑姑心中便“咯噔”一声。
太后见她回来,便屏退了殿内宫女,忿忿道:“你看她,病得要断气了还不忘往宫里插自己的人!”说罢将大红单子两下撕得粉碎才稍稍解气。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皇后。太后不喜皇后,在宫中是个公开的秘密。
冯姑姑待太后发泄完毕,方送上一碗热茶,温言道:“太后不必动怒,”她瞥向鎏金蟠花烛台上一支火光暗淡的蜡烛,烛芯还有微弱的火光跳动,但已成微弱之势,她道:“太后,您看这烛火,烛光已弱,不用人去灭它,它也要熄了。”
太后得意地笑笑,一面品着手中的六安茶一面道:“做了中宫皇后又怎么样?有命做无命享!人的福分就那么多,要么在世的时候尊贵些,要么活得长久些,两样只能选一样!”
冯姑姑笑道:“像太后这样两全其美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太后笑着唾道:“你倒会说好听的话来哄我!真当我老糊涂了?”谈笑间便把烦心事都忘了。
自然,这些淑妃是不知道的。
想着这回的新人,一个是皇后的表妹,一个是太后的侄女,淑妃又长叹一口气,神色逐渐凝重:“你不懂,以后的后宫再也不同以往了!”
红珠不解,淑妃也不恼,细细地跟她解释:“往日宫里只有皇后,我,云嫔,婉常在四个人,皇后常年病着,嫔妃里只有我位份最高,陪伴陛下最久,我自然高枕无忧。”她叹息一声,“可是,等到新人进宫——今天,你也见着了,一个个花容月貌的,里头还有皇后的表妹,太后的侄女,我也就成了明日黄花,这宫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红珠连忙道:“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奴婢看着陛下待娘娘是极好的。”
“待我再好还不是让薛氏当了——”淑妃因是与心腹侍女谈话,放松之下便失了心机,好在她机警,话才吐出半句便连忙住了口。
红珠见淑妃渐渐沉下了脸,连忙拜倒在地,道:“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
红珠跟随淑妃多年,淑妃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把她怎么样,索性自暴自弃道:“你听见了不妨事,反正这句话在我心里头也藏了许多年了,我正嫌闷得慌呢!”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唏嘘,似在回忆当年,“当年的事你也知道,当年我和薛氏一起入了陛下的潜邸做侧妃,陛下对我们一向是雨露均沾的,甚至我还比薛氏得宠一些,谁知到了先帝让陛下选正妃的时候,陛下却选了薛氏!”
她猛地把手里的团扇砸在地上:“这事在我心里藏了好多年,我一直想问陛下,凭什么选了薛氏,我比她美,比她出身高贵,比她能干……”她渐渐说得动情,眼泪慢慢随着脸颊流下。
红珠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子,只好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
待淑妃稍微平静了些,红珠指指坤宁宫的方向,道:“娘娘不怕,那边就要油尽灯枯了,还和她计较什么?”
淑妃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我也就这点指望了。那边占了六七年的后位,难道还能占一辈子不成?我瞧她也没那个命!”
同一个晚上,太后与淑妃这对婆媳倒说了相似的话,也算是婆媳多年的默契。
红珠赶紧道:“等那边不行了,这后位舍娘娘其谁啊?”
淑妃不仅是后宫资历最久,位份最高的妃子,而且容貌出众,性格贤淑,善解人意,因此颇受皇帝宠爱。
淑妃却蹙了蹙眉。自从皇后病重,她便对后位志在必得。
可是,如今太后的侄女也要进宫了。日后,鹿死谁手,怕是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