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去年年底武成帝与成懿后相继晏驾的缘故,故将本应在正月初一就举行的天统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改于正月十五之后。
正月十六日,皇帝于邺宫太极殿举行大朝会:先是两都各官署的主官依例向天子禀报官署去年的重大政务,然后是进邺述职的刺史和太守向天子汇报州郡事务,期间天子也会询问一些情况。
待诸事皆毕,年轻的皇帝当即命身边的中侍中赵书庸宣读一封诏书,而诏书内容令朝臣全都大吃一惊。
皇帝居然要在父母刚过世一月的情况下册封自己的亲表姊,成懿后长兄秦国公胡长仁的嫡长女为左娥英。
而且还是在大朝会时候宣读诏书,其隆重程度堪比大婚册后,册封的还是地位仅低于皇后之位的娥英。
加之齐朝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后宫中除却两后,就是此女地位最尊,身份最贵了。
刚开年就听到这样的重磅消息,大部分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众人回过神,望向御座处,却只能看到玄朱色冕服的衣袂。
御史中丞李集当即站起身子,急切地朝皇帝消失的方向追去,摆明了是想谏言。
他手下的几名侍御史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随之而往。
还在殿里的朝臣大部分都在面面相觑,心中叹道:小皇帝为了美人,连父母刚刚过世都不顾,就将其表姊册封接进宫。
看来在对待已逝父母这一点上,先皇武成帝与小皇帝倒真是一对嫡亲父子。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是不约而同看向一脸得意的胡长仁,心下琢磨:女儿得了宠,父亲自然沾光。秦国公又是成懿太后的亲兄,以后荣华自是不可说,看来以后得和秦国公多多亲近。
※※※
邺宫,龙乾宫
“陛下,古来圣君无不以孝治国,尤其是尧舜二帝,更是事事以孝为先,故在其治下方能民风淳朴,国泰民安。现今先帝太后丧期刚过,便纳新宠入宫,实是大不孝之举。臣恳请陛下收回诏书,待半年过后,再纳新人充盈后宫。”李集跪在殿外苦苦进谏,跟来的治书侍御史也不断附和。
殿里,已经换了常服的高纬强压怒气地批阅着奏章,听着这些谏言,太阳穴隐隐作痛。
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冷静,不要去理会殿外那几只“乌鸦”。
可惜终究是年轻气盛,再者本身脾气也没多好,到底还是败给了那些“乌鸦”。
恼怒地扔下没批阅完的奏章,气冲冲地走到李集面前,呵斥道:“真是鼓噪!这不过是朕的私事,何需你如此苦谏。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多关心朝政!”
李集正色道:“天子私事便是国事,更何况这次要册封的还是娥英这等高位,加上又是在先帝先后过世不久的时间里。陛下,您是天下表率,您如果坚决要做如此不孝之事,天下臣民将如何看朝廷,如何看皇家?”
“当年先帝于武明太后丧期内就为朕与左皇后举行大婚。更在一月后纳了数名嫔御入后宫。先帝可以如此,朕为何不可?更何况朕的孝期已满!”高纬脑子转得飞快,立时开口反驳。
自前汉以来,天子父母去世,皇帝都必须守孝三月,此后历朝不变。娄太后崩逝后,高湛酒醉未曾及时发丧,特意在孝期上又加上两月。
然而他在河清二年却下诏将三月孝期改为二月,没过多久又改为一月。
并规定从此皇帝服孝一月为常规,如此算来,高湛当年是还在孝期之内,而高纬是已经服孝期满。
李集愣了一下,低头思索了一番,又说道:“正是有了先帝这样的先例,陛下才更需要尊礼守制,孝期之外更应服孝,引导百姓懂得百善孝为先。如此才可三纲五常固在,不重回永嘉之乱后礼崩乐坏的境地!”
高纬面无表情地盯着毫无惧色的李集,半响才开口:“李集,你是不是觉得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做得太轻松了,一定要让朕将你外放才甘心?”
话音刚落,冷冷的目光扫过李集身后的几名侍御史。
那些侍御史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希望以此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李集却还是不卑不亢:“陛下,御史的责任就是及时进谏,提醒君王勿发不恰当的诏令。臣身为御史中丞,更应该率先劝谏陛下,不让陛下不顾礼法地随心所欲,避免成为桀纣之君。”
高纬眼睛瞬间眯起,瞪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臣子,嘴里念道:“桀纣之君。”
长髯的李集依旧稳稳举着象牙笏板,严肃从容的样子让她也不禁肃然起敬。
过了一会儿,高纬才说道:“诏书照发不误,此事不准再议。”
李集急道:“陛下,不可啊!”说着便要去拉她的袍服下摆。
高纬直接拂袖而去,但留下一句:“赵书庸,你找人送新任的御史大夫回府。”
赵书庸会意,笑眯眯地对李集说道:“恭喜李大夫升迁,御史大夫可是从二品的重臣高官。先前四朝,这官位皆是虚设,现在陛下任命您为御史大夫,名正言顺地统辖御史台,足见对您是信任非常呀!”一边这么说,一边暗暗对两名站在廊道上的青年内侍使眼色。
李集对于自己升迁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对赵书庸的祝贺也是置若罔闻,心中只想着再去劝谏皇帝。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通畅的路,刚想去追皇帝,就被人猛地架起。
李集怒视笑嘻嘻的赵书庸,急道:“快放开我!”
赵书庸笑意更深,说道:“陛下让奴才将大夫送回去,奴才岂敢不遵命,李大夫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
接着对那两名内侍说道:“还不快送御史大夫回府。”“是。”
年过半百的李集岂是他们的对手,马上就被迫转了个身。
李集见此,怒不可遏,不停挣扎的同时,扭头对赵书庸骂道:“后汉就是亡于你们这些只会溜须拍马,不懂劝导皇帝的阉人宦官手里的!”
赵书庸眯起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他移开目光,扭头回了龙乾宫。
书房内,高纬拿着奏章,头也不抬地问道:“李集可走了?”“已经送走了。”赵书庸低声应道。
感觉到赵书庸语气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去,发现赵书庸一脸委屈之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赵书庸满脸不忿道:“李大夫刚才说,后汉就是亡于奴才这些人宦官手里的。爷,奴才被骂没事,可他这话的深意不就是说您是桓灵二帝,现在是后汉末年吗?这也太放肆了!”
听完赵书庸的话,高纬心中的怒火又冒上来了。
自幼由汉儒博士教导的她自然知道后汉的桓灵二帝是如何重用宦官,放任宦党大肆敛财,使得黄巾之乱爆发,天下大乱,最终致使后汉衰亡,三国并立。
原先李集拿她与桀纣相比,她倒是忍了。现在他居然敢拿后汉桓灵这两个庸才跟她比,这比说她是暴君更让她恼怒!
将奏章重重掷于御案上,怒道:“不识抬举的酸儒!”“来人!”“奴才在。”守门的内侍赶紧跑进来。
“御史大夫李集目无君王,言语无状,立刻将其押入邺都天牢,命大理寺卿即日审问。。。”
“陛下,宣明殿来人请您,说左娥英与您有要事商议。”高纬正怒发冲冠地说着,却被殿外一名内侍的禀报声打断了。
高纬蹙起眉头,思考了良久,终还是挥手让原先准备去降旨的内侍退下:“这次算李集走运,你下去吧。”
起身后,微微转头对身后的赵书庸说道:“去宣明殿。”
“是。”低着头的赵书庸眼中充满了不甘之色。
※※※
到了宣明殿,高纬反而踌躇了,心里也有些不适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壮着胆子,佯装平静地走进了宣明殿。
胡曦岚抬眼望到的便是如此面色淡然的高纬,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宫人退下后,高纬坐到胡曦岚身边,面露困惑道:“有何事要与我商量?”
“纬儿,你真的把那封诏书宣布了?”高纬轻笑:“那是自然,我要做的事情何时半途而废过?”
握住胡曦岚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你无需担心,我已经和秦国公说好了,你以后就是他的嫡女了。另外你的那些近侍我也已经全部送走了,现在邺宫里的又大多数是新人,没几人清楚见过那时的你,不会有事的。”
胡曦岚叹道:“我那个大哥,对他有好处的事,他自是会答应。只是左娥英的位分太高了,小雨和小涴会不会不高兴?”
“阿雨和涴儿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改日我会和她们好好说说的,你就别操心了。”温柔的语气以及高纬脸上的澹然,着实让胡曦岚宽慰了不少。
高纬的手突然抚上胡曦岚的脸颊,目光幽幽,轻声说道:“看来那颗延年丹还真是奇药,就算是这么近地看,你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若不是我知道真相,连我都要以为你就是那个仅比我年长一岁的表姊。”
“什么表姊,我大哥只有一个庶出女儿,这嫡亲表姊还不是你杜撰的。”胡曦岚点了点她的鼻子,娇嗔道。
“好好,都是我干的,只要能让你可以正大光明待在我身边,这些又算得了什么?”高纬微微勾唇,轻轻揽过胡曦岚。
正欲搂紧,胡曦岚的头却一下子靠到了她的脖子上。
心里一惊,忙低下看去,发现胡曦岚已经双眼紧闭地靠在她身上。
高纬试着喊了几声,见她还是毫无反应。心中大急,朝内殿外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
中年太医坐在脚踏上,眼前床榻纱幔重重,只有一只玉手伸出,其上覆着一条薄丝巾。
看到已经做好了这些准备,他才敢为昏迷的左娥英把脉问诊。
中年太医一边把脉,一边暗暗用衣袖拭去额上细汗。
把脉的时候,他忍不住一心两用,偷偷观察身后来回走动的皇帝。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很可能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现在的内心中真真是苦不堪言。
把脉完,收拾好小枕垫,想要扶着脚踏起身。
然而面前的皇帝早已经急不可耐,拉起他忙问:“左娥英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犹豫了一下,中年太医禀报道:“娘娘只是太过虚弱才晕倒了,并无大碍。只是臣想问陛下,娘娘以前可受过什么重创,或许是服用了什么药性猛烈的药物?”
高纬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颗延年丹,可是绿絮遗书中清楚写着:此药无害,对身体大有益处。
便说道:“朕倒是赐给她过一颗丹药,可那是补药,必无害处。”
中年太医摸了摸下颚乌须,沉声说道:“大概是娘娘底子弱,那补药初服又太猛,才会让娘娘身体更加虚弱,臣现在开一个缓补的方子,一来为娘娘补身子,二来可以缓解那颗补药,让它在娘娘体内缓缓挥发。”
高纬一听就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你赶快去开方子,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朕有重赏。”
可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心中微微一沉,问道:“是不是还有坏消息?”
“臣猜想除了那颗丹药,娘娘以前可能还受过重创,特别是生育子女之处。娘娘。。。以后怕是生养不出来了。”太医心一横终于说了出来。
高纬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扶住身后的案几,颤声问道:“你确定左娥英的身体真的生养不出了?不会是误诊?”“臣刚才也不放心,又诊断了数遍,才敢对陛下说这个诊断结果。”
高纬瞬时觉得难以呼吸,喉间腥甜。
去年的长女夭折已经给了她身心重创,现在胡曦岚再也不能生养的消息,更是给她脆弱的神经一道重击,让高纬濒临崩溃。
虽然想过两人原先的身份尴尬,生养的孩子身份可能会不便,但毕竟也是她的亲生孩子,她自然是期盼多过担心。
没曾想现在上天干脆剥夺了这个机会,难道这就是她重生之后的惩罚吗?
挥手让太医退下去开方熬药,失魂落魄地跌坐到檀木软榻之上。
“生育子女之处受过重创”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微微抬起眼睑,她想起胡曦岚生高俨时的难产场景。
难产就等于把孕妇送上鬼门关,难产的孕妇九成都会死亡,当年的难产很可能就是祸首!
想到这里,眸子中出现恼意,不由对高俨产生诸多埋怨甚至是怨恨。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手背,她拿下按着太阳穴的手指,转头看到身边只着中衣的胡曦岚。
高纬蹙起眉,说道:“就算是烧了地龙,也不该穿的这么少就出来。”说着,褪下身上石青的锦缎半臂,披在她身上。
见她还是定定看着自己,低声叹息道:“你都听到了?”
“是,我都听到了。纬儿,没事的,没孩子没什么的,反正我呆在你身边就好了。不要去怪阿俨,他是无辜的。”到底是亲生儿子,胡曦岚对他注定无法割舍。
“唉,你总是这样,罢了!想来也是我的报应,顺其自然吧。这几个月我太累了,也不想再降罪于任何人了。”高纬揽住胡曦岚,默默将热量传递给她。
却没看到,怀中人的脸上划过一滴清泪,落于高纬的常服之上,随后悄无声息渗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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