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老朋友们互相对视。
希灵不自觉屏息,力图让自己的存在感减小。朋友间的争吵,他听到了就太尴尬了,可惜当事人没有一个在意这点的。
间隙的几秒钟,希灵只感觉空气都不够用了,恨不得冲出去喘口气。
谢立丹不错眼地看着威尔曼。他的眼神渐渐朦胧。
“你……”半精灵慢慢开口。
威尔曼却打断了他。他的神情一直是平淡的、波澜不惊的,明明说出了愤怒的话,却浑似事不关已,口中吐露的是别人的情绪一样。
“不过没关系,”威尔曼神色平和,他平直的嘴角第一次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尽管说吧。终归老朋友一场。”
他不再看谢立丹,向希灵低头行礼:“抱歉,殿下,让您受惊了。”
“没有,没有,”希灵连忙否认,他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嗯……”小殿下想再说些什么,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只好温温一笑。
希灵偷偷觑了一眼半精灵,谢立丹就坐在那里,侧头看着窗外葱茏的花木。他看得很入神,好似全不在乎老朋友说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希灵仿佛看见谢立丹脸上有伤痛一闪而逝,但那真是太快了,希灵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是那个盈盈轻笑的谢立丹了。
默默叹了口气,希灵含笑对威尔曼说:“这次打扰威尔曼神官,是想询问阁下,关于邪神的处理,丹漉曜宫已经有计划了么?”
威尔曼的视线在小殿下身上一扫而过,他垂下眼:“殿下,这件事是多萝茜殿下主导的,假如您想详询,还是去请教多萝茜殿下。我知道的不多,只能和您说个大概了。”
希灵颔首:“无妨。”
“其实关于邪神的事情,在爱德华大人尚在丹漉的时候,我们已经基本抓住他们的行踪了。两年前大人重伤,就是因为曜宫得到了消息,大人亲自带领军队去抓捕邪神祭司,”威尔曼顿了顿,“无奈邪神祭司十分狡猾,提前逃脱了。军队只捣毁了一个安弗山麓的据点。在回程路上,大人遭到了伏击,藏在队伍里的叛神者重伤了大人,大人受此一击生命垂危,才不得不临时铺设传送阵送回教廷修养。”
希灵点点头,这些都是他已经知道的。
“经过我们的调查,邪神的据点十分泛滥,沧兰江以南越深入,山脉密林越多,他们藏在这些地方,当地的土著又被蛊惑,故意隐瞒消息,即使我们得到了些线索也会被他们误导,所以想到找到邪神的大本营并不容易。直到三个月前,经过排查,我们发现安弗南部密林的一处土著村镇里有些异常,出入的青壮超过原本村镇里的人口。暗地里调查发现,村庄里最近几年信奉了一种奇怪的图案,是一枚流着眼泪的紫色三角,这应该就是邪神的圣徽。”
威尔曼缓缓道来:“邪神祭司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故意在丹漉东边捣鼓出来一个邪教,试图转移教廷的注意力。多萝茜殿下将计就计,明面上追查这个邪教,让邪神祭司以为得逞,放松他们的警惕。据我所知,丹漉第一军团已经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出击了。”
“就在这几天了么?”希灵若有所思,喃喃道。
丹漉曜宫准备的这雷霆一击,决计是要彻底扫清丹漉的毒瘤的,只怕等到冕下派来丹漉的人选到达之后,这个战争机器就要发动了。
他瞄一眼谢立丹。按照谢立丹的想法,是要用民众的恐慌逼迫太摩拉的神官就范的。只是放出的谣言会不会给曜宫的计划带来麻烦呢?这很难说。毕竟谁也不能预测邪神祭司的想法。
不过,假如不能趁这个机会,谢立丹想要攻占丹漉限制品市场的意图就只能付水东流了。等到雷霆清洗大地,一切又尘埃落定,太摩拉的神官也就不会受谢立丹的要挟。
想要两厢完美,这其中分寸和时机的把握,让人踌躇苦恼。
在希灵和威尔曼谈话的时候,谢立丹好似一直在认真倾听,可是这沉默让了解半精灵的人都知道他的心不在焉。造成这局面,有一部分他的原因。假如让谢立丹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根本不需来到曜宫就可以得到丹漉的市场。
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回报谢立丹,希灵都想帮谢立丹完成这个计划。
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就是一个人。
“谁会是丹漉教区下一人的宗主教……”希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威尔曼皱眉,喊道:“请进。”
来人匆匆走进来,气息微喘,他的神情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想说什么,却在看见大人在待客后止住了。
“说吧,”威尔曼淡淡说,“这两位也是教廷的人。”
大人的话他不敢质疑,来人迟疑一顿,才说:“爱德华大人回来了。”他的语气竭力平稳,但是心潮的起伏一听便知。
威尔曼站了起来,这不会是假消息。想要立时迈步去迎接大人,威尔曼却原地停了停,向希灵颔首。殿下不愿意暴露身份,他是明白的。
“你们和我同去么?”
希灵听闻这消息,心里讶然的同时也明白了这必定就是冕下的决定。
两年前在丹漉南边重伤的宗主教爱德华·纳美,又重返丹漉,这是教皇对这位年轻宗主教的期许,从他而始发掘深埋丹漉大地的邪神信徒,又要他来收尾这次邪神信徒作乱一事!
等到丹漉民众都知道了爱德华宗主教归来一事,带来的就是邪神信徒被一网打尽的消息,这是多么振奋民心!想必丹漉一时浮动的人意也会就此安定,那些趁着晦暗天气冒头的小心思也都会被惊雷给吓回去吧。
“好。”希灵与爱德华并不陌生,爱德华在教廷养伤的时候,他们就曾经见过面说过话,说得上熟悉。这次爱德华重新回到丹漉,他又恰逢此时,于情于理希灵都该去祝贺一番。何况他已经出来两个半月了,爱德华应该也知道了他就在丹漉教区,他们迟早会见面的。
这个时机正好,希灵也有事情想要询问爱德华。
希灵示意威尔曼走在前面,威尔曼微微点头,以此作礼。希灵和谢立丹并肩而走。
走到一半,希灵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如果是你做得不对,”他小声说,“你就要去道歉。威尔曼的确很重视你,不是么?”
“……殿下,”谢立丹一时沉默,然后无奈微笑,“我懂的。”
“懂就好,”希灵不好再说,转移了话题,“对于现在丹漉的局势,你有什么想法?”
“能够让宗主教大人接纳我的计划,”谢立丹微笑,“一切就成功了。军团出动后再对那位神官进行攻心,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关键是如何让爱德华大人接受,您有办法么?”
希灵瞟了他一眼,知道半精灵心里的盘算,不禁一笑,承诺道:“我会帮你的。”
“那就多谢殿下了。”谢立丹轻笑道谢。
爱德华·纳美是通过多个传送阵移动到曜宫的,他的脸色苍白中带点红润,精神很好,和众人谈笑,只是嘴唇还是青白的,显然那是还未彻底痊愈的显兆。虽然如此,爱德华·纳美还是坚持要回到丹漉,斐烈三世也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继续未完的事业,这让爱德华·纳美十分感激。
他明白,丹漉教区的宗主教,有很多人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全联邦一共才十把座位,谁能不争一争抢一抢呢?他能够在未满百岁时就坐上去,已是极为幸运,教皇欣赏他、爱重他,给了他这个登天的机遇。但是重伤之后,他也不得不退下来了。
为此他恨过、消极过,在光明廷养伤时,也不止一次想到那天从背后刺进的利刃……他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会是他!
用延绵的恨意支撑过最初的那段痛苦时光,不只是事业止步的难过,更多的事对那个人的不解、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他要背叛?!
一遍遍地问自己,可是他得不到答案。以前他们一直心意相通,彼此的行为都能揣摩透后面的意图,那人会竭力帮他完成他的想法,而他也会为那人拦住他人不解的指责,然后他们再在碰面后相视一笑,流淌的默契让他以为他是最了解这个人的……
他的挚友,奥斯汀·雪莱。
可是从那一刹那,他就再不能猜透奥斯汀的想法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慢慢的,恨意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他沉浸在这个疑问里无法自拔。
他到底在想什么……?
爱德华茫然地看着珀留城的晴空。
斐烈三世愿意让他继续担任丹漉教区的宗主教,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爱德华一愣,随后喜悦一股股涌上心头。
他要把他想做的事情完成,他要让邪神信徒都灰飞烟灭,他要……他要打进去,要去问问奥斯汀: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本走动着希望能够得到丹漉教区宗主教位置的竞争对手们十分失望,没想到即使爱德华还未痊愈,教皇属意的也是他。他们不忿又嫉妒,让宗主教位置沉寂了两年就为了等待爱德华·纳美?!这简直在他们脸上打了个大巴掌!几个诸人都以为会当选的人选得到消息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们不能向教皇表达愤怒,只能宣泄到爱德华·纳美身上。
教廷中其他人也很哗然,针对他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外间的风风雨雨并不被爱德华放在心上,他见过冕下、又与几位枢机主教交换了对于丹漉局势的意见之后,就专心等待启程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在灯火下边沉思边写着笔记,不是什么机密事务,只是梳理心情罢了。
侍从们都在外间,书桌前是一扇窗,黑夜里摇动的树影好像即将面对的妖魔鬼怪,他凝视着那些黑黢黢的树枝,兀自思考。
房门被轻轻打开,惊动了思绪中的爱德华,他问了一声:“谁?”
扭头看过去,是笑吟吟的大枢机主教。
爱德华连忙站起来,向大枢机主教行礼:“夜安,殿下。”
“不必多礼。”大枢机主教摘下披风,珀留城十一月的夜风很大。他将披风挂起来,做到沙发上。爱德华亦步亦趋,跟着坐了下来。
“您怎么来了?”让侍从端来热茶,爱德华恭谨问道。
他虽然曾是宗主教,即将又是宗主教,面对这位大枢机主教殿下,也要小心谨慎,恭敬有加。古往今来被审判所审判过的宗主教还少么?教皇更是把这位殿下引为臂膀。
“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大枢机主教轻轻说。
“您请说,殿下。”爱德华微笑回答。
“奥斯汀·雪莱,”大枢机主教慢慢说,“你还记得吧?”
端着茶杯的手差点将红茶洒出来,爱德华捏紧了杯耳,青白的指节暴露。
“记得,”笑容已经不见,他的脸色煞白,低低说,“怎么不记得呢。”
路维克望着对面的小辈,虽然这是他一手策划,但是看到这副表情……路维克也在心中轻叹口气。
大枢机主教凝视爱德华·纳美。“我接下来的话,”寂静的室内只有大枢机主教的声音,被大风刮动的树影给气氛凭添一分诡谲,“你应该不会想听。”呼气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当初造成你重伤的事故,”爱德华双手攥紧、绞死,全身苍白,垂着眼眸静静等待,“是我策划的。”
“至于奥斯汀·雪莱,也是我安排的。故意这样做是为了让他获得邪神祭司的信任,潜进邪神的领域,寻找一件东西。”话音一落,再没有声响了。
像死了一般。
“……”良久,爱德华·纳美抖着嘴唇,轻声问,“为了什么?”
大枢机主教鸦黑的长发贴紧他的脸颊,衬得面色如玉,他微偏头,怜悯地看着面前的人:“为了邪神的神器。”
啊。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爱德华倒在沙发里,眼睛鼓起,似垂死的鱼,嘴唇闭合,鲜血溢出来。他死死盯着地板上的一点。
大枢机主教不打算继续坐在这里等他回神,只是交代完后续:“倒了丹漉,我的人会和你接触,你务必要配合奥斯汀·雪莱得到邪神的神器,这对教廷很重要。”
大枢机主教披上披风,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等到门又被轻轻阖上,爱德华才眨了眨眼。
他沉默着擦掉血迹,看着洁白巾帕上的血,陡然一笑。
他知道为什么了。
被利用了,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还捅了他一刀。
该生气么?该愤恨么?该心如刀割么?
不,都没有。
他要去找到奥斯汀。
他要去丹漉找到一个人的奥斯汀。
一个人呆在那里,多么孤独、寂寞、艰难啊。
他在遭遇什么?他又付出了什么?他这两年的疼痛又有多少?
奥斯汀·雪莱。
奥斯汀·雪莱……他呢喃道,炫目的灯光把他的视网膜染成一片片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