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殷少擎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客厅的大灯亮了。
一瞬间的亮堂刺得他下意识别开脸,目光恼怒的射向沙发中间坐着的人。
殷奶奶年纪大了,腰不大好,却又喜欢坐沙发,殷少擎特意命人把所有的沙发都换成材质较硬的,并且放置了许多精致的靠垫。
此时此刻,殷奶奶就靠在一个梅花色的靠垫上,灯光辉映,整个客厅富丽堂皇暖意融融,殷奶奶的脸也被照得暖红。
可她闭着眼睛,两手交叠放在腿上,头发疏理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殷少擎第一眼看到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那个找不到的女人的身影。
曾几何时,那个女人也像这个老人一样坐在沙发上,只不过她的仪态跟奶奶比可差远了。
兴许是这几年在外漂泊的缘故,毕竟连吃喝拉撒睡都成问题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是不会太注意记忆形态这样不足挂齿的小事的。
“奶奶,很晚了,您怎么坐在这儿?”殷少擎机械般脱下衣服,沉黑的西装外套挂在刚进门的衣架上,显得慵懒颓败。
其实他不管哪天深夜回来,等待他的都是这样一副场景,可唯独今天,他冰冷的面孔融暖了。
殷奶奶闻言睁开眼睛,靠着他,没有说话,只伸手拍了拍身侧的沙发,示意他过来坐下。
殷少擎低着头,默默的过去,坐在距离殷奶奶只有五厘米不到的地方,静静的,闻得到奶奶身上特有的檀木香味。
安静了几秒,他又往过挪了一点,宽大的肩膀触碰到殷奶奶逐渐瘦弱的胳膊,突然觉得异常安心。
“今天,没找到人吧?”殷奶奶忽然开口了。
她明明只是一个宅在家里的老太太,却仿佛洞察一切,直接戳中殷少擎的心绪。
殷少擎垂着眼眸,扇形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思绪。
过了一小会儿,他道:“奶奶早就猜到了?”
殷奶奶叹了口气,伸手抓住殷少擎修长白皙的大手,像他小时候那样在手心里捻啊捻。
渐渐的,一股暖意传来,从指尖流到心里。
“奶奶很了解她,也很了解我。”
殷奶奶:“不,我是了解南弦那孩子,你越是逼她,她越不想跟你接近,可我现在不了解你了。
从五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再也不了解你了。”
殷奶奶声音里含着心痛,恨铁不成钢的说:“少擎,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咱们人是活的,就得往前看。”
殷少擎本来有些暖意的面孔,又缓缓冰封。
“奶奶,有些事情过不去。”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声音幽沉低哑:“只要它还在跳动,就过不去。”
这下,换殷奶奶一脸震惊了。
“你……少擎,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什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当年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蹊跷。
你为什么不愿放下,即便你不愿放下,那现在死活揪着南弦不放又是什么意思,她没有亏欠你任何事情,甚至还……”
还给你生了个孩子。
殷少擎猛然抬头,等着殷奶奶后面的话,后者却自知失言,避开他的眼睛不再言语。
“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殷少擎的手逐渐缴紧,他直勾勾盯着殷奶奶的眼睛,试图挖掘更多过往忽略的信息。
殷奶奶思索片刻,差一点就要将那件事说出来,可一想到殷少擎对路南弦的态度,还有路南不顾一切逃跑的样子,她的喉咙便被堵住了。
“奶奶,你也知道,小辰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殷少擎压低声音,眼里有复杂的光芒流动。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殷奶奶,生怕错过对方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果然,殷奶奶没有让他失望,她的瞳孔猛然一扩,不可置信的回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怎么知道”几个大字。
殷少擎心里某处忽然塌了,这件事,他最亲近的人知道,卫谦他们也知道,就连一个毫无关系的沈北城都知道,却唯独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不是蒙在鼓里,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一叶障目。
他忽然站了起来,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却是两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殷奶奶连忙扶住他,“少擎,你从哪儿听来的,不是这样的,你听奶奶说……”
“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殷少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你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告诉我。
甚至,甚至那个女人,竟胆大包天得想带着我的儿子逃跑!”
“啪!”清脆的掌声响起,殷少擎当即懵在原地。
殷奶奶这一巴掌并不重,却仿佛千斤大力,直截了当的打得殷少擎不知所措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要是南弦,我也要跑,我也不想跟你在一块。”
殷奶奶气得坐在沙发上,愤怒导致她的良好教养都快没了,她指着殷少擎的鼻子,怒声道:
“就你刚刚的态度,谁愿意跟你在一起,谁又愿意跟一个沉迷于过去不愿醒来的人在一起?为了那个女人,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南弦。
我好不容易把她留下,让她答应履行婚约,可是你倒好,你又把她推远了。”
殷奶奶喘着粗气,忽然抓起茶几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顿时碎瓷乱飞,有几片甚至打在殷少擎小腿上了。
“南弦比你聪明多了,她是个能拿的起放的下的人,五年前被你伤透了心,宁可选择自己辛苦带娃,也不肯找你。
你从来不知道反省一下自己的错吗,永远只会责怪她?你还有没有一点殷家人的担当?”
殷少擎懵了,彻底懵了。
从来不敢有人这样说斥责他,不敢打他的脸。
偌大的客厅忽然陷入一团冷寂,死一样的寂静压的人喘不过气。
沉默了好久,殷少擎才大梦初醒般喃喃开口:“奶奶,小辰他真的是我儿子?”
“不然我会让别人的种进我殷家的门?”
殷少擎咽了口口水,心“突突”的加速,“那,可是这件事我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
“这个,等你把她哄回来的时候,再仔细问问吧。”
哄,他去哪儿哄,他今天在机场等了那么久,各个关口的人也守了那么久,连那女人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妈咪,这样真的好吗?”小辰拿着路南弦的手机,拍下了她此刻的样子。
路南弦立刻将弯曲的腰挺直,接过手机一看,咦……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觉得好辣眼睛。
照片中,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深色粉底液,还画出了不少皱纹,连美瞳都戴的是灰蒙蒙的那种颜色,再加上一身花开富贵的老年衣服,简直不要太奇怪。
就连SJ都无奈的抚额,“要不还是别演了,本来挺不惹人注目的,这样走出去,所有人都在看你。”
路南弦不满的摘下头套扔在一边,“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不出门吧?”
SJ笑了笑:“我朋友昨天感受我说,这房子有地下通道,可以直接通到小区外面的露天停车场,所以你什么时候想出去,我带你去走一遍就是了。”
路南弦顿时喜上眉梢:“还有这种好事,那我们现在走吧。”
说是地下通道,还真的一点不假,坐直梯到地下两层之后,SJ走到角落,摸了摸墙上的机关,本来平平无奇的墙面立刻向两侧打开,一条只能容纳两人并行的暗道呈现出来。
路南弦简直惊呆了,飞快的跑过去到处摸,蹭了一脸的灰。
“妈咪,这也太棒了吧,好神秘的样子。”
小辰趴在通道入口看了看,里面一团漆黑,啥也看不到。
SJ用手机打光,走在前面带路:“走吧,你们两个慢点。”
一条长溜溜的通道,大概有两三百米,越往前走越宽,经过了一处之后又慢慢变回原来的宽度。
以前路南弦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通道,头一次切身体验,不免有些好奇,伸手要摸洞壁的时候却被阻拦。
“这个可不能摸,我朋友特意叮嘱了,这墙壁里有他们家藏着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没问。”
路南弦悻悻的收回手,连同小辰也不敢再随意乱看了。
通道的末端连着停车场废弃的杂物间,平常没人来这儿,只要出去开车就能到达外面街道。
“妈咪,我想吃肉肉。”三人驱车七拐八拐的来到一条不起眼的街区,停下车之后便开始觅食。
路南弦养孩子没那么精细,只要路佑辰喜欢吃的,不管啥,都可以吃一点,此刻,路佑辰正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烤肉摊点,眼睛都亮了。
她将墨镜扶好,带着小辰一块过去,SJ则跟在后面,默默无闻。
几人点了一堆烤肉,各种各样的,还上了些小酒,好不容易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路南弦自然不忍错过。
正吃得开心,路南弦忽然注意到街口位置,停下几辆低调的商务车。
眨眼功夫,从上面下来一行黑衣人。
路南弦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示意两人跑路。
得亏他们发现得早,直接坐进车里,驱车慢慢往街道末端行驶。
“停下,检查。”街道另外一端出口,两个黑衣人忽然拦下他们前面的车,此时距离他们的车被检查估计也就五分钟了。
路南弦顿时心急如焚,这些人当中,她没有一个认识的,可莫名其妙的,她强烈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些人就是殷少擎派来的。
他已经愤怒到这个地步了吗,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他们。
“现在怎么办?”路佑辰拉了拉路南弦的衣服,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
路南弦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大不了……”
“大不了往过冲。”SJ沉声开口,眼底逐渐弥漫出路南弦从未见过的戾气。
路南弦心里一跳,勉强扯出一抹微笑:“没准,没准是我们多虑了,人家不是冲我们来的。”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
路南弦眼尖的看到,为首的黑衣人手上拿着个手机,上面的照片离得远看不清楚,但轮廓相当熟悉。
这时,排在他们前面的一辆车里,传出不爽的声音:“我们凭什么要接受检查,你们是什么人,谁给你们的权利?”
是个豪横的汉子,直接打开车门站出来,指着为首的黑衣人大吼,这一嗓子喊出来,路南弦他们后面的人也有不满的站了出来。
路南弦无奈一笑,殷少擎做事,不会这么草率的,这些黑衣人,一定留有后手。
果然,面对那个光头大汉的质问跟后面那些人的斥责,为首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抱歉,巡捕办公,近期发现一强奸犯活动在这一带……”
后面的话路南弦已经听不下去了,反正她心里清楚,那张证件拿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黑衣人话音刚落,光头大汉蛮横的表情立刻换了,点头哈腰的赔了个罪,灰溜溜钻进车里乖乖接受排查。
后面那些人,同样很有眼色的没再瞎逼逼。
前面的车走了,接下来,就是他们的车。
路南弦的心已经提上了嗓子眼儿,紧紧握着小辰的手,而坐在驾驶座的SJ,此时此刻同样面色冷凝,像要迎接一场大战。
“打开车窗。”黑衣人还算有礼貌,轻轻敲了敲窗子。
SJ并未按照对方说得办,他直勾勾盯着十几米外,哪里有个便利店,便利店门口有处十几平方的空地。
“打开。”黑衣人逐渐有些不耐烦了。
“坐好了。”SJ忽然将油门踩到底,这辆外表看起来低调无华的银灰色路虎车发出一阵压抑的怒吼,随后野兽一般冲了出去。
黑衣人没料到会发生这么一出,下意识向后闪躲,结果撞到后面的人,滚做一团。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为首的黑衣人怒气冲冲道。
与此同时,精通车技的SJ已经在便利店门口的空地转了个弯,飞快的冲向车流。
这个地方接近郊区,车不多,人也不多,给了他极大的发挥空间。
不断飞奔冲刺加速,再加速,超车,再超车,眨眼功夫就已经驶出去几公里。
而跟在后面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毕竟他们是殷少擎的属下,足足五辆车,风驰电掣的追着路南弦他们不放,仿佛被路南弦借钱不还一样。
“妈咪,他们追上来了。”小辰趴在玻璃上,从后视镜里看到几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车追了上来。
共五辆车,两辆从他们左右两侧包抄,一辆锲而不舍的追着车尾,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蹭到了。
“路小姐,殷总有令,麻烦你跟我们回去。”
喇叭里传出一阵冷沉的男音,透过灰色的车窗,路南弦看清了对方的脸。
真不愧是殷少擎的手下,那张冰封似的脸跟他如出一辙。
“少废话,老娘不想回去,你告诉那个姓殷的,叫他别再来骚扰我!”
路南弦直接打开车窗,对着隔壁那辆车一通吼。
黑衣人顿时面露不悦:“麻烦路小姐不要出言不逊,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呸,你们这群殷少擎的狗腿子,真跟你们主子一个德行,老娘今天就把话撂这了,谁有能耐抓老娘回去,老娘就跟他姓。”
时间从来不语,却改变了一切。
就好比五年前的路南弦高贵冷艳,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缝儿都透着贵气,可五年后的今天,她会因为恼怒出言不逊,洒脱又自在。
黑衣人好像被怼的无话可说了。
不过他们加快了车速,离他们的车也就一两米的距离。
SJ眉头紧蹙,直接飙得都快飞起来了。
这时,路南弦急中生智,从后座拿出一瓶饮料扔向左侧的车,那瓶水直接砸上车窗,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同时,车也被逼得减缓了速度。
路南弦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又拿了一瓶扔向右侧,那辆虽然幸免于难,但速度也慢了下来。
刚好前方不远处有个岔路口,SJ飞快的右拐,融入徐缓前行的车流中。
甩掉那些人,他们硬生生用了一个小时,最后都跑到郊区密集的居民区,差点被堵在狭窄的甬道里。
夜幕降临,三人也不敢原路返回,就地找了个简易宾馆住下。
与此同时,一场单方面的斥责在殷少擎的书房里进行。
听了今天的事情,殷少擎还没说啥,李清先给了那黑衣人一巴掌,后者是他的副手,名叫林岩,是殷少擎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之一。
原本林岩是在斐市工作,临时被调回来参与找人,一开始还对路南弦不以为然,觉得不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需要那么多人一块找。
今天他才发现,刺儿头就是刺儿头,不好惹,更不好抓捕归案。
只不过,被路南弦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个从来没受过这等气的俊秀青年,觉得颜面尽失。
“你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好的机会被你碰上了,竟然就让他们那样跑了?林岩啊林岩,你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