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他一生都沉浸在知识和学问的快乐之中,深有体悟,但是没有留下一个字于后人品评,也没有将他的学识传授给任何其他人,那他的一生算不算有意义的一生,对于人类的发展算不算有过贡献?
嗯,我会思考这样深奥的一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但这是有原因的。文三白他之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高中过举人,但是没有任过职,吃住都是他爹娘留给他的,甚至于他和沈宛如的字稿诗词,他都束之高阁,不留于世。
就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准备开堂授课了。
他白家的宅子很大,他选了一间采光极好的偏室做为课堂,起初我以为他说笑,但是每天叮叮咚咚的木匠做工的声音实在是无法忍受,更加不能忍受的是,他做的越来越敷衍的一日三餐。
比如今日,一个青菜豆腐汤,一盘炒莴笋,然后没了?!
我,翘翘以及尔俏三个盯着桌子,表情都很严肃。三白他上进有追求想要造福下一代是好事,但是我们三个的温饱问题也是关系民生的大问题,好不好?
你问我尔俏是谁啊?
你不认识啊,就是翘翘之前送给三白的那只有点慧根的大白兔啊。你们看尔俏是不是比翘翘更有水平啊,翘翘,人家听了知道为什么叫翘翘吗?是耳朵翘还是尾巴翘?是胸翘还是臀翘?都不知道吧,看我起的名字,尔俏,耳翘,一听就知道是因为耳朵翘嘛,而且我还非常注意风雅,耳翘多土啊,改成谐音的尔俏,字都也漂亮了,意思也全面了。
我就觉得我的文化和涵养都在嫦娥之上的,所以对于翘翘和三白以目瞪口呆来表现对我的恭维时,我也只是很低调地微笑接受。
翘翘自那日我把她变回兔子之后,很生气,已经跟我耍脾气好些天了,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团结起来,为着我们各自的胃。
翘翘认为,克敌制胜的关键在于知己知彼,主张我们先去观察一下敌情,然后再下定论。
我觉得甚好,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可以简化为五个字:看别人生活。所以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得心应手。我和翘翘草草地吃了两口饭,然后,我们抱着尔俏溜达着,过去消食了。
我们的住的这个院子,除了对着永安巷开了一个正门外,还有一个拱形的偏门,连着白家的大宅,出了偏门,走上十来步,就是新辟的学堂了。
学堂外面是三两棵梧桐,一座精巧的假山,以及一池碧绿的水。
新学堂窗明几净,一张讲台,十来副干净的桌椅,显得大方清爽。三白正在跟木匠们结算工钱,大约是完工了。他眉眼处有些疲惫,想了也是,什么事情没做过的大少爷,建个学堂自然是极累的。累就不做嘛,专心给本上神做饭多好,又轻松又体面,怎么都是仙家的活计。
他看到我们来了,快速跟工匠们话别,然后,他微笑着向我们走来,“这两天时间紧了些,来不及做饭,委屈你们了。”
“哼,从来没有吃的这么差!”翘翘鼻子快甩上天了。
我点了点头,以支持翘翘的言论。
三白歉意的笑了笑,“就这两天忙,等学堂正式办起来就好了。”
就这两天?这是看到曙光了啊!于是我问道:“什么时候算是正式办好?”
“今天我就出去招生,明日或后日就可以开班教课了。等开课,就空下来了。”
我略略一思索,表示可以接受,但是这两天吃饭仍然是个大问题,于是,我转过头来对翘翘下令:“那就翘翘你了,你负责这两天的伙食。”
翘翘的表情很严肃,她异常认真地问我,“东方姑姑,你是认真的吗?”
我抱着尔俏悠然而去,漫不经心地回她:“你看本上神说笑过吗?”
于是,我晚上照旧吃上了两荤三素一汤。即便三白累的苦兮兮的回来,还是在翘翘十分给力地逼迫下,一如平常的完成了工作。
翘翘负责?对啊,但翘翘负责不代表是翘翘做啊,也可能是在翘翘的淫威下,其他人做啊。
翘翘做的饭,我敢吃,她自己也不敢吃啊。
况且,我是不管这些过程的,我只要两荤三素一汤的结果。
三白还是颇有才名的,说是只收十来个学生,牵着娃来报名的家长却是一直排到老榆树的馄饨摊前,喜的老榆树直笑,一道一道的皱纹都挤到一处了,“三白他看开了就好,看开了,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了。”
我不明白老榆树为什么这么说,不过,我看着他深厚的皱纹,想着时光应该是公平的,收走他的青春,会留下智慧,他说的应该是有些道理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难道时光是让我保持了青春,却没有给我智慧?
我陷入了特别巨大的沉思,可喜的是,个别排队的家长特别有眼力劲,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牵着她儿子过来跟我搭讪,“姑娘你是住在白先生家里的房客吧,我见过你,你长的忒好看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见她会说话,就招呼她和她儿子过来吃完馄饨再排队,她为难地推脱,“姑娘不知道,白先生学问好,收的学生又极少,我得赶紧排队,不然就晚了,我这娃聪明的很,我得给他挣个好先生!”
她家的娃,长着白白胖胖,圆润可爱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于是我对着他笑了笑,招呼他过来,“小朋友,你过来吧,你娘排队,你过来玩。”
他娘推了他一把,“快过去。”
他欢快地跑过了,我拿了一个糍粑给他,他腼腆着,不好意思向我道谢:“谢谢神仙姐姐!”
噗!姐姐…….
咦,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有慧根,还能看出我是个神仙。
“你怎么知道我是神仙的。”
“我姥姥说,神仙都长的很美丽,很美丽的,姐姐,你长着这么漂亮,一看就是神仙嘛!”他咬着糍粑,很得意地告诉我。
……..那是你姥姥时没有见过丑的人神共愤的刑天大神。
“那你叫什么?”
“大宝!”
“大名呢?”
“郝大宝!”
……于是我冲着排队的他妈喊道:“大婶啊,你不用排队了,过来吃馄饨吧,这孩子啊,我替三白收了。”
大宝,好大宝。
有的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子,你也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看上什么人,这完全一种巧合,恕我直言,我偏爱这个小毛孩,是因为他有一个有才的名字。
学堂一共招了十一个学生,除了我看上的郝大宝是裙带关系进来的,其他学生,都是层层考核,三场笔试,笔试分别是书、数、乐;两场面试,又分别是方言面试和官话面试,严格筛选出来的。所以,这一批孩子中,后来出了八个进士,两个进士及第,就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就根正苗红,自然长的比其他孩子好。当然也有三白的一些功劳,但绝不是后来坊间传闻的那样玄乎。
后来坊间有这么一句话,文门有徒一十一,中夹一个关系户,状元探花进士八,大宝不知出何路?
这是讽刺文门个个才华横溢,金榜有名,我带进门的大宝却默默无名的。
世人真可笑,只看见他们自己追逐的名与利,却不知道在世俗之外更有山水,我们大宝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大宝虽然没去科举,但是我们大宝可是未来天庭一颗明亮的新星!
先不说以后的事情,就这十一个小屁孩刚进门时,除了花痴的大宝跟我亲近以外,其他十个小孩都是喜欢翘翘的,下课的时候纷纷跑去找翘翘玩,不跟我玩,我表示很嫉妒!
我端了水果送过去讨好他们,他们都立即噤声了,怯生生的,别说吃了,连动都不敢动。翘翘好笑地端过水果,分给他们,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接了
靠,不就是那天我午觉,他们吵的要死,我生气地一鞭子甩下去,把他们都挂在院子里面的梧桐树上了麽,都过去好几天了,这么小,还这么记仇!
听说,如果他们上课不听话或者作业不认真写,三白只要说一句:“不用功学习的话,我就请东方姑娘过来!”他们立马态度端正,学习刻苦,简直能到废寝忘食,悬梁刺股的程度。
我生平第一次反省,我真的有这么凶么?
有了这帮小屁孩后,翘翘比我忙多了,我充其量是倚在榻上,听大宝在桌前大声朗诵诗文,有句读不对或发音不准的,我就出声提点一二。大宝他声音清脆悦耳,读起来童声稚气,抑扬顿挫,我还蛮享受的,翘翘她就不一样了,她身边有十个小屁孩啊,一天到晚,吵个不停,翘翘姐姐长,翘翘姐姐短的,折磨死她了。
她苦兮兮跟我抱怨,说:“天,以后我若生小孩,一个就够,咱再也不敢肖想儿孙满堂的快乐了!”
我觉得作为一个上神,适当的激励小仙们发奋图强是很重要的。于是,我笑眯眯地说道:“早上大宝他娘送他来学堂,还问我,那个忙前忙后的红衣服的姑娘是不是白家先生的妻子啊。”
白家先生的妻子哦~~小屁孩们的师娘哦~~
瞬间,翘翘的眼睛都亮了,满脸红晕,干劲十足地跑出去,处理小屁孩的小屁事了。
然后,大宝傻兮兮地问我:“神仙姐姐,我怎么不知道我娘说过这样的话啊。”
“你人小,记忆差。”
“怎么会,我记忆可好了,你昨天叫我背的千字文,我都会背了。”
“哦,是吗,”我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惬意地说,“来,大宝,不要害羞,背给我听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大宝开始抓耳挠腮了,“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云腾致雨,云腾致雨…..”
哼,小小年纪就说大话,背不出来了吧,学童三五并排坐,天地玄黄喊一年,本上神背千字文的时候,背了十来年,你怎么可能一晚上就背出来了!
我看着他得意的笑。
大宝着急地都要哭了,“神仙姐姐,你盯着我看,我背不出来。”
…….
真会找借口,于是我转过头,不看他。
然后他又接着,“律吕调阳,云腾致雨…..”
竟然一个字不漏的全被出来了!我心中暗暗叫奇,居然真被我捡了块宝,他娘没有瞎说,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于是我一时得意,就跟他说:“这些都没多大意思,我叫你几句实用的,你慢慢揣摩,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宝跟着复述了一遍,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其实这一群小屁孩对我的生活影响有限,对翘翘是小有些影响,但对于我们活泼可爱而且俏皮的尔俏来说,那就是惊雷一般的影响!每天它都是惨叫着四处逃串的!
真是小屁孩猛于虎啊,一个一个,口水直流的抱着它,捏着它,搂着它,亲着它,我一个活了数十万年的上神都觉得不忍直视了,她一个刚修炼的小妖怎堪忍受!
但所幸,这是一只小有慧根的妖,它迅速明了,只有本上神我才是它的靠山,于是在学童上学期间,它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连我去茅房,它抖小心翼翼地跟着。
对此,本上神略有一些尴尬,所以严厉告诫过它,只准等在外面,不准跟进去。于是每日我上茅房,成了全院学童最最期待的事情了。因为只有这个短短的一会时候,他们可以跟我们活泼可爱而且俏皮的尔俏稍稍亲近一点。
唉,我在这帮小孩心中大约是老巫婆一样的存在了,对此,本上神虽然有点明媚的忧伤,但着实无能无力。但当我听见,有小屁孩上茅厕没有带纸,就在厕所里面大声喊着:“翘翘姐姐,快给我送手纸来!!!”时,我表示即使有能有力,我也不想多做改变了。
尔俏一直跟着我,倒是便宜了郝大宝同学,大宝看着它的眼睛也是星星眼,满脸喜欢的,每天早上必从家里带小把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给它吃了,才肯去上早课。不过,让尔俏欣慰的是,大约是太喜欢的,大宝同学都是好小心好小心地看着,却不会轻易地抱它亲它的。
还有一件大事,不得不说,就是翘翘突然说要回天庭去了,我不知道她和文三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有一日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他两相对坐着的,两人的表情都很不正常,文三白是满脸尴尬和愧疚,翘翘满脸难堪和绝望,等我拿着馒头,坐下吃饭的时候,翘翘声音平静地对我说:“东方姑姑,我要回天庭了。”
“什么时候走?”我还没有来得及发问,三白就急着问道了。
“吃完这顿就走。”
“哦。”文三白也没有再说什么。
转身起来,往厨房里面走去。
大约是去添饭,但是要不要这么神情恍惚啊,添饭连碗都没有拿去?
“记得帮我跟小月老打声招呼,告诉他,本上神想他了。”我觉得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
“还有跟陆文讲,最时新的话本都给我收集好了,留着,等本上神回去慢慢看。”
“嗯,还有啊,我在人间诸事满意,就是缺一个像样的靠垫,可以靠着看话本,你让我宫里的仙使送一个下来。哦,对,如果下来的话,顺便也稍带两坛千年杏花酒吧,还有……”
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三白就走过来了,拿着纸包,对着翘翘说道:“这是你喜好吃的胡萝卜干,你带些路上吃吧。”
翘翘瞬间眼圈就红了,跟她原形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倔强地说道,“我没有那么贪嘴。”
呵,是么?我笑了。
翘翘继续说,“我不要那个,你把你那把金钉铰的骨扇给我吧。”
哦哦,这个我知道,就是三白平日随生带着的那把川扇,上面还系着伽南香坠的,扇面上提的一句诗我也有印象,“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三白掏出骨扇,连带着纸包,一并递给她,努力挤出一个笑,“那就一起带着吧。”
唉,纵然绝情绝意,三白这与生俱来的温柔也依旧是春风佛面啊。连分手都是温文尔雅,气质翩翩的。
我感觉到了,翘翘自然也感觉到了。
爱他不爱他,爱不爱他?
怨他不怨他,怨不怨他?
我不知道翘翘怎么想的,反正,收下一包胡萝卜干和一把旧扇子的她,红着眼努力不哭的她,爱娇爱俏也爱使性的她,连早饭也不吃了,径直就走了。
唉,我坐在桌前吃着馒头,看着三白伫立在门前榆树之下,只见他绿叶侵衣,红尘拂面,表情深沉而又忧伤。
都是傻瓜。殊不知,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